每次吃蓮藕，我都會想起大姑在藕花深處美而不自知的笑顏。

滬上暑季多雨，落雨能暫時降低氣溫，但晴時水汽蒸騰又添幾分溽熱，使人懶得動彈，胃口也跟著不佳。一日午飯時，格外想吃涼拌蓮藕。想到蓮藕，就想起濟南的大姑。

小學畢業那年暑假，爸爸帶我去濟南看大姑。之后爸爸出差，留我在大姑家住一陣子。爸爸告訴大姑我容易咳嗽，濟南人口味重，大姑每頓飯都為我單做一份減鹽的菜。濟南夏季悶熱有“火爐”之稱，當年大姑家沒空調，一次夜半夢醒，我發覺大姑在為我打扇。她一手把毛巾被搭在我肚子上，一手輕搖蒲扇。窗外透進微明月光，看見她微笑凝望著我的慈愛神情，我心中暖流涌動。

跟大姑走在家附近的街上，每遇上熟人都要停下來拉家常。退休前在幼兒園工作的她親和力一流，深受鄰里的喜歡和信任，她也有超乎尋常的熱情，見誰有困難都愿意幫一把。毫無心機、大而化之的性格，使她干活也粗枝大葉，她總說自己笨，卻把身邊人都照顧得妥妥帖帖。讀高中時奶奶病重，大姑來幫忙，日日貼身服侍。父母要上班，我還在上學，多虧有大姑幫襯才能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時日。我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對大姑好。

多年后，我幾次借在濟南開會之機看望大姑，每回都故意多空出幾天，在大姑家附近賓館開個房間，叫她來同住，帶她去逛街吃飯四處游玩。那時我才發現，大姑憨厚樸實得令人心疼。距離她家走路十多分鐘的商場，竟然沒逛過幾回，在濟南生活了半輩子，居然能在家門口帶我坐反了公交車。每到付錢時就要搶在我前面，搶不過我就著急，幾句話又被我逗樂了。大姑身高一米五，站在一米七多的我身邊就像個孩子，她的內心之純潔熱誠也只有“赤子”二字可以形容。

一日在大明湖畔，我們挎著胳膊說笑徜徉。見風荷搖曳、碧波連天，又決定去坐船。這回是電動船，用不著手劃，調整好方向，一路鉆進重重碧葉之中。那是另外一個時空，時間變得遲緩，空間感也隨之改變，月白或者淡粉的荷花在上方綻放，仰望時看到的是一個個飽滿瑩潤的圓，不是平日里見到的風姿綽約，卻有種嬰兒般的嬌憨。不時有金色或者紅色的魚躍出水面又回到水中，白鷺低低掠過仿佛伸手可及。我們拿出之前湖畔買來的新鮮蓮蓬，剝出蓮子來吃。到處是濕潤欲滴的綠，聞見嘗到的是微帶清苦的甜。我看見大姑愜意地微瞇起眼，迷蒙柔光照在她臉上，那一刻早已過耳順之年的她面色如玉、笑靨明媚如少女。

“大姑，你真好看！”我發自內心地夸贊，大姑笑得捂著臉，說我們當年不像現在的小姑娘愛美，年輕時都顧不上好好照鏡子。平心而論大姑相貌不錯，線條柔和的小圓臉，鼻梁不高卻細秀，嘴唇豐滿透著敦厚，最好看的是歐式雙眼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顧盼有情。

想當年，大姑中學畢業后被分配到濟南工作，當接送新職工的卡車駛入工廠大院，見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塵土飛揚，18歲的她哭了。她寫信給爺爺說:“爸爸，濟南及不上青島，我想回家。”爺爺安慰道:“聽從國家安排，先好好干幾年，有機會再爭取調回青島。”她聽話地沉下心來努力工作，卻不想從此留在濟南一輩子，最美好的年華就在年復一年幾乎顧不上照鏡子的忙碌操勞中度過了……

那次離開濟南時，我背包里裝了兩盒大姑做的炸藕盒。她用最好的大明湖白蓮藕夾上腌制過的肉餡，裹了面糊炸成金黃，囑咐我帶回上海后分批放進冷柜，想吃的時候拿出來，用平底鍋小火煎一下即可。從那之后，每次吃蓮藕，我都會想起大姑在藕花深處美而不自知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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