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趙英淑 滕繼濮
一位漸凍癥患者的妻子,每晚睡前都要做什么?吸痰,拍背,再吸痰,一系列動作已成為她的睡前儀式。
“即使血氧儀的數據很漂亮,只要老公覺得不舒服,我都會耐著性子給他整痰,因為他要安全感,我也不要‘萬一’。”這是博主“慧子~為愛堅守”的一條視頻文案,其賬號點贊量已達6.7萬。網友的鼓勵,卻難以緩解慧子夫婦二人的煎熬。
漸凍癥,被列為世界五大絕癥之首,至今沒有阻止病情發展之法。數據顯示,我國每年新增漸凍癥患者約2.3萬例。按照病程2到5年估算,目前全國的漸凍癥患者約有6至10萬人,占全球漸凍癥患者的10%到20%。
面對生命的倒計時,有的漸凍癥患者抱團取暖,相互扶持走向終點,也有的在“破冰”之路上與時間賽跑。漸愈互助之家平臺創始人、京東集團前副總裁蔡磊在接受科技日報記者專訪時表示,漸凍癥的治療前景是光明的,人類終將能夠把它從絕癥名單中抹去。
6月7日,蔡磊與華大集團CEO尹燁簽署戰略合作協議,旨在推動漸凍癥在生命科學研究領域的科研進展,“蔡磊-華大漸凍癥多組學研究聯合實驗室”正式成立。
漸凍之謎
病理機制不明晰、誤診率高
10年前,一項由美國前棒球選手Pete Frates發起的冰桶挑戰傳遍全網,將漸凍癥這一罕見病癥帶進大眾視野。
同年,在以斯蒂芬·霍金為原型的電影《萬物理論》中,人們更清楚地了解了漸凍癥患者的生活:從突如其來的摔倒到說話含糊、吞咽困難,漸凍癥一步步侵蝕這位天才物理學家的運動能力,直至全身只有眼球能隨意志轉動。
斯蒂芬·霍金以頑強的生命力與病魔抗爭55年,成為世界上存活時間最長的漸凍癥患者,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奇跡。然而,幾乎沒有人像他那么幸運。
漸凍癥,醫學上稱為肌萎縮側索硬化癥,罹患漸凍癥的患者四肢肌肉進行性萎縮無力,最后無法活動,仿佛被冰凍住一樣,因此患者也被稱為“漸凍人”。
“它如一支點燃的蠟燭,不斷融化你的神經,使你的軀體變成一堆蠟。通常,‘燃燒’從腿部慢慢向上,最終只能靠插在喉部的管子呼吸,而你清醒的神志像被禁錮在一個軟殼內。”美國作家米奇·阿爾博姆曾這樣描述漸凍癥的發病過程。
漸凍癥患者往往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僵硬,直至呼吸衰竭而亡。
“1974年,漸凍癥被正式命名,其病理機制迄今仍未完全揭示。”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神經內科教授張旻告訴記者,目前已知的是,只有5%到10%的漸凍癥患者具有家族性遺傳背景,如SOD1基因突變等明確原因,而其余超過9成的漸凍癥患者,病因不明。
關于漸凍癥是否會遺傳的問題,張旻解釋說,基因突變可通過遺傳給下一代,使他們具有患病風險。但因為發病還受到基因表達方式和環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并非所有攜帶這些突變基因的家庭成員都會發病。
漸凍癥既無法預防,也難以診斷。北京協和醫院公布的研究數據顯示,有1/3的ALS患者最初被誤診為假性球麻痹或頸椎病等其他疾病,甚至有20%的患者接受了不必要的頸椎手術;從癥狀出現到最終確診,平均需要9到15個月的時間。
湖北省中醫院推拿科、康復醫學科主任趙焰說,漸凍癥早期癥狀可能是輕微的肌肉無力或肌肉痙攣,很容易被誤解為其他疾病。由于這些癥狀具有非特異性且可能逐漸惡化,因此也很容易被忽視或與其他神經肌肉疾病相混淆。
目前漸凍癥的診斷,主要依賴于臨床癥狀和一系列排除性測試,如神經肌肉電圖和磁共振成像等。但由于缺乏特異性的生物標志物,這些測試并不能提供確切的診斷結果。“患者的臨床表現和病程可能存在較大的個體差異。”趙焰說,因此,在一些情況下可能需要經歷多次測試和專家會診才能最終確診,這無疑延誤了治療和干預的時機。
針對這一問題,漸凍癥診斷標準歷經多次更新。從最初的EI標準到2012年的中國指南標準,分類標準與具體要求趨于簡化。
2020年,國際協會提出的黃金海岸標準,使診斷的敏感性進一步提高。“但該標準的敏感性和特異性,還有待臨床進一步探索與驗證。”張旻說。
融凍之法
創新藥物帶來一絲光明
2023年4月,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反義寡核苷酸療法Qalsody的上市,用以治療超氧化物歧化酶1(SOD1)突變所致的ALS。
Qalsody是一種反義寡核苷酸藥物,其獨特作用機制在于與編碼SOD1的mRNA結合。它通過核糖核酸酶RNase-H的作用使其降解,進而抑制SOD1蛋白的生成。這是首款基于生物標志物獲批治療ALS的靶向療法。
在漸凍癥治療領域,國內藥企神濟昌華取得了積極進展。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賈怡昌基于團隊在神經科學領域10多年的研究成果創立了神濟昌華。不久前,神濟昌華自主研發的漸凍癥AAV基因治療藥物SNUG01首例同情用藥受試者完成滿1年隨訪,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基因治療的原理是將正常基因導入靶細胞,以糾正漸凍癥的致病基因、易感基因和疾病修飾基因。近年來,漸凍癥基因治療藥物的臨床試驗數量逐步增加,盡管大部分臨床試驗仍處于早期階段,但試驗初步結果顯示,基因治療藥物具有良好的安全性和一定的有效性。
近日,國內科研團隊自主研發的RJK002注射液,其臨床試驗申請已獲受理。這是我國首款臨床獲批的漸凍癥AAV基因治療藥物,也是全球首款靶向蛋白質異常聚集的漸凍癥AAV基因治療藥物。
目前,全球已有4種藥物獲得食品藥品監管部門的批準用于漸凍癥治療,包括利魯唑、依達拉奉、Relyvrio和Tofersen。這些藥物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癥狀、延緩疾病進程,但都無法阻止漸凍癥病情發展。
趙焰告訴記者,治療漸凍癥,我國還有另一種技術路線。“中藥具備較好抗炎特性,可通過干預免疫細胞和炎癥因子活性、糾正免疫失衡及改善免疫微環境等多維度調節免疫系統失調疾病。”他說,漸凍癥是一種與免疫系統相關的運動神經元變性疾病,中醫藥在治療漸凍癥中具有獨特優勢。
4月23日,一個治療漸凍癥的中藥創新藥II期臨床試驗在河北以嶺醫院啟動。“該藥在中醫絡病理論指導下研制,是由我們醫院肌萎縮科院內制劑轉化而來。非常期待該藥物在后續臨床中的表現。”中國醫師協會漸凍人項目專家委員會委員、河北以嶺醫院榮譽副院長李建軍表示。
“越來越多的醫生和神經科學家參與到漸凍癥研究領域,推動了這一領域研究不斷取得進展。有關藥物臨床試驗數量日益增多,包括老藥新用、基因治療、干細胞治療、中醫中藥等,其中有些治療藥物已經在動物實驗階段取得了較好效果。”張旻相信,曙光就在不久的將來。
冰封之人
建立漸凍癥病理樣本庫
“全世界都沒辦法,我來干,我就是這么想的。”2019年,蔡磊的事業被一紙確診書粉碎。短暫迷茫后,他開啟人生又一次“創業”。
過去的四年多時間里,蔡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財力。他與全球的病友、科學家、醫生和醫藥企業攜手,共同向這個近200年來都未有重大突破的罕見病發起挑戰。今年年初,他又宣布未來將捐助一億元,支持漸凍癥臨床科研和藥物研發。
蔡磊坦言:“漸凍癥作為神經退行性疾病,至今沒有成熟的生物標志物,也沒法進行活體研究。根本原因是其作為罕見病,受到的關注不足,甚至大部分神經科醫生對漸凍癥的了解也很有限。”為了喚起更多人對漸凍癥的關注,他一直竭盡全力聯系更多的醫學家和科學家,以期能夠深入探討漸凍癥的病因,并推動相關的基礎研究。
“在我去世之后,我的大腦和脊髓組織將會無償捐獻給醫學科研使用。”2022年9月,蔡磊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我要打光我的最后一顆子彈——把自己的身體捐出去!”
他的這一號召,很快得到了千余名漸凍癥患者積極響應。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健康和疾病人腦組織資源庫學術委員會主任段樹民看來,蔡磊和病友們的舉動,在世界上絕無僅有,可能會改寫中國腦庫的發展歷史。“腦庫成立10年來,共收集標本300多例,但罕見病標本仍是零。”段樹民說。
這注定不是一個人的戰斗。中國器官移植發展基金會聯合中國人腦組織庫協作聯盟和漸愈互助之家,全力支持并發起了中國漸凍人腦組織庫計劃。該計劃的目的是幫助漸凍癥患者實現逝后捐獻的最后愿望,同時推動相關腦組織捐獻體系的建設、科研共享機制和慈善救助工作。
此外,蔡磊還組織建起了世界最大、以患者為中心360度全生命周期的漸凍癥科研數據平臺。該平臺聯接了約一萬五千名患者,“從0到1”推動建立中國的漸凍癥病理科研樣本庫。
“我們攜手華大集團、中國科學院超算中心,進行了漸凍癥患者規模化開放基因庫建設和分析,目前已在基因層面病因研究方面有了新發現。”蔡磊分享道,他還建立了大規模的患者血液和腦脊液蛋白組學、代謝組學、毛發血液重金屬分析、iPSC分化運動神經元、ALS類器官等科研樣本平臺。
采訪中,蔡磊向記者列舉了很多令人振奮的研發進展。不過,他也表示,還有許多困難擺在面前。“人才、資金等方面依然面臨困難。由于罕見病藥物人數少、研發風險高、成本高昂,一般投資機構和大型藥物企業并不愿意進行過多投入。”
“近二三十年來,人類在干細胞技術、基因組學技術、基因編輯技術等不斷取得突破,先進的蛋白組學、代謝組學、冷凍電鏡、分子生物學等科技手段,為漸凍癥的病因發現、靶點確認、藥物研發,帶來極大的希望。”蔡磊說。
一位神經系統的資深科學家認為,蔡磊將漸凍癥藥物研發的進程,向前推動了至少10年。對蔡磊來說,他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在他身后站著千千萬萬的患者,等待“生的希望”。
暖冰之要
提高患者生活質量
“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不能以生命長短作為標準,而應該以生命的質量和厚度來衡量。得了這個病,活著對我是一種折磨和痛苦。我走之后,頭部可用于醫學研究。希望醫學能早日攻克這個難題,讓那些因為‘漸凍癥’而飽受折磨的人,早日擺脫痛苦……”這段感人的文字,出自29歲的北大博士婁滔之手。她在被漸凍癥困擾的日子里,留下了這一遺囑。
2018年1月,婁滔在湖北咸豐的老家,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漸凍癥患者的身體仿佛被冰雪逐漸封存,然而他們的智慧、記憶與情感依舊活躍。這種身心的撕裂給他們帶來無盡的痛苦。
北京大學醫學部神經病學系主任、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神經科主任樊東升說,患者及其照護者在疾病的不同階段,會出現不同程度的焦慮、抑郁、倦怠、絕望、憤怒等情緒。
在趙焰看來,提高漸凍癥患者的生活質量,除了藥物治療,家屬提供的積極心理支持同等重要。
張旻說,可以從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給予患者幫助和支持,多鼓勵安慰,給予情感支持,讓他們感受到愛和關心。在必要時,還可以使用抗焦慮、抗抑郁藥物,幫助患者維持有尊嚴、有質量的生活。
樊東升還提到,漸凍癥患者睡眠障礙類型多種多樣,其中失眠、做噩夢最常見。有效地治療這些睡眠障礙,可以延緩疾病的進展,并顯著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同時,漸凍癥患者處于一種高代謝狀態,他們的能量消耗遠超過正常人,這使得他們很容易陷入能量負平衡的狀態。為了維持神經細胞的活力,除了依賴藥物外,更重要的是確保充足的營養和能量供應。
早期使用無創呼吸機可以顯著延長患者的生存期。然而,目前我國患者的早期使用率僅占10%左右,遠低于歐美發達國家。
樊東升教授透露,目前已有多種新藥正在研發中,而基因治療也已經進入臨床試驗階段。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人們有理由相信未來會有更多、更有效的治療手段問世。
中國醫師協會漸凍人項目專家委員會主任委員、北京協和醫院神經病學系主任崔麗英也曾呼吁,希望推動相關制度的創新以改善漸凍癥患者的生存環境。“漸凍癥患者的照護問題不僅關乎家庭,更是一個社會問題。”她說,“目前已有部分治療藥物納入了國家醫保,我們期待廣泛使用的無創呼吸機也能盡快納入醫保范圍,以進一步減輕患者的經濟負擔。”
令人鼓舞的是,隨著腦機接口等前沿技術的突破,除了生命得以延長,漸凍癥患者生命質量提高也迎來新的可能。
今年1月,清華大學與宣武醫院團隊成功進行了首例無線微創腦機接口臨床試驗,脊髓損傷患者可以通過腦電活動驅動氣動手套,實現自主喝水等腦控功能,抓握準確率超過90%。
張旻表示,漸凍癥患者在疾病后期往往面臨說話和交流的困難,這是導致他們生活質量下降的主要因素。然而,隨著腦機接口技術的突破,以漸凍癥患者為代表的癱瘓人群有望進入一個“心靈感應”、無障礙交流的新時代。
科學家、醫學家、藥企、患者正奮力與時間賽跑。他們都堅信,“解凍”漸凍癥就在不遠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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